文/陳慶妃
如果遠方是蜘蛛巢,你去嗎?我去!即便遠方沒有“金山”的承諾。陳河短篇新作以“蜘蛛巢”作為核心意象,將“蜘蛛巢”作為華人(溫州)移民社群的整體性隱喻,展示其小說技藝新的試煉,一定意義上具有“反小說”“反高潮”的意味!吨┲氤病返拈喿x門檻很低,從故事的組織到敘事技巧,似乎毫無難度。何以善寫海外冒險、離奇經歷的陳河改弦易轍了,故事去哪里啦?
理解《蜘蛛巢》對于陳河小說創作的意義恐怕必須經由雙重軌道,其一,故事寫完了,《蜘蛛巢》書寫溫州移民前史、僑鄉移民往事,是陳河寫“盡”移民故事后的回溯與思考,回歸創作原點;其二,故事還沒有展開,就陳河而言,《蜘蛛巢》關涉未來寫作的自我期許——從故事到象征的超越。
一、僑鄉與移民前史
《蜘蛛巢》以汽車駕駛員、全國勞模、五一獎章獲得者盧桂民為講述對象,回望1984年的W城(溫州),記錄盧師傅尋找離家出走的女兒盧曉燕,前后幾天的經歷。盧師傅的模范人生開始于1958年,那是一個“能開客車的簡直和現在的民航飛行員一樣光榮”的年代。作為“五八師傅”,盧師傅不僅在勞動光榮的年代為自己贏得社會身份,也為女兒的順利人生做了必要的鋪墊。女兒盧曉燕乖巧單純,作為工人階級的子弟,勞模子女,如愿就業,連戀愛都沒談過,就依照家長的意愿,找了門當戶對的工人子弟,結婚生子。無論是在盧桂明家還是出嫁后,盧曉燕的經濟條件都不錯!斑@是一排建于五十年代的簡易房子,上下兩層,曉燕家在東邊第一間。屋子外面陳舊,里面裝修倒是很新的,家具不錯,除了五大件,有一張剛開始流行的沙發,一部十九寸的彩色電視機,還有一部錄像機。這是當時最好的家用電器,臺灣走私貨,是志敏從福建石獅帶來的!
改革開放之初,“吃汽車飯的”駕駛員與售票員可謂對外部世界變化反應最敏感的特殊群體。對于盧師傅以及女婿志敏,滿足于從外地帶回奢侈物品、走私貨,以及對普通生活小小超越的優越感。而對盧曉燕來說,這些只是關于遠方的微不足道的碎片。作為售票員的她,在每天售出的車票中看到了更遠的遠方,而她不滿足僅僅擁有遠方的碎片,“有時她會低下頭從售票窗口小洞往外看看買票人的臉孔,心里妒忌他們,他們為什么可以去那么遠的地方,而她只能坐在這里賣票!1984年間,短短幾天,盧曉燕與李翔瓊——一個老公在意大利打工的同為W市汽車公司職工的女人相識之后,改變的契機終于到來了。阿瓊并非普通人,除了人長得美,樣子像蘇聯人,她還有個在軍分區的父親。阿瓊的老公住在電業局宿舍,屬于國有企業的干部家庭。在阿瓊訂購的兩張去上海的高靠空調車票上,盧曉燕看到了通往世界的途徑,從上海坐飛機到香港,再轉機到羅馬。
一條通往羅馬的移民通道為盧曉燕展開了新的人生視界,她拋家棄子,決絕地奔赴不可知的未來。通過一場“筏扎”的民間武斗,盧師傅終于將女兒帶回家中。然而無論是稚子的哭泣與哀求,還是盧師傅的憤怒,都挽留不住盧曉燕。手臂上新紋的黑蜘蛛成為盧曉燕新的身份歸屬,她從窗外的瓦背上跑走了。
以盧曉燕與李翔瓊分別作為南下干部子女與工人子弟兩種“出國”類型,陳河試圖在《蜘蛛巢》中展示1980年代初溫州人“出國”/“偷渡”的精神趨向。這種移民趨向可以上溯到晚清時溫州人在西歐致富的青田石傳奇,及其由此帶動的“崇歐慕僑”的地方風氣,而持續性、家族式移民所建立的早期移民通道則提供了溫州人移民歐洲的可能途徑。1980年代,溫州移民風氣的再次興起則與“相對失落”與“連鎖效應”(李明歡)相關。僑鄉人因為與歐洲的特殊關系被非僑鄉人定位為一個享有“特殊機遇”的幸運群體,擁有不可替代的社會資本。同時,1984年對于溫州人而言,還有一個特殊的優勢——領跑全國的經濟改革/“溫州模式”,使得溫州人率先甩掉舊觀念,積累了海外闖蕩發展的新經驗。此外,在有著世界革命情結的陳河筆下,“出國”的動因,在普遍的經濟性拉力之外,還交雜著某些特殊群體的隱秘情感——共和國下成長的一代沐浴在對歐洲革命圣地的追念中,探尋父輩紅色基因的源頭。如此邏輯嚴謹的推論自然屬于學者的事后歸納,在于小說,在于1980年代,“出國”只能是一種混沌的強烈的情緒。無論“蜘蛛巢”的想象有多少不確定性,逃亡路上代價有多大,都無法預判,無暇顧及!氨R桂民師傅的女兒就這樣逃走了。她如果真的是紋身圖案里的黑蜘蛛,那么肯定有幾只腳斷了掉在窗臺上,只是盧桂民無法看見。盧桂民望著窗外的黑夜,隱隱約約看到了她的影子,還聽到了瓦片被她連續踩碎的聲音!
二、從“紅白黑”到“蜘蛛巢”
理解沒有故事的《蜘蛛巢》需要經由 2007 年的《紅白黑》。將《蜘蛛巢》讀作《紅白黑》的前傳,或以《紅白黑》作為《蜘蛛巢》的續作,未嘗不可。
《紅白黑》原名《致命的遠行》,以溫州人謝青到巴黎處理因交通事故喪身的妻子楊虹的后事開始,尋覓楊虹的巴黎故事,由此展開對 13 區以外巴黎華人世界的揭示!都t白黑》具有偵探推理小說的情節結構,溫州人為何遠行?遠行到歐洲的溫州人生存狀況如何? 遠行的溫州人的歸宿在哪里?這些疑問帶動了《紅白黑》的情節發展。紅、白、黑既界限分明,又交叉融合,顯示巴黎華人社會構成的多元復雜以及華人群體充滿不確定性的精神狀況。紅色隱喻革命后代對紅色圣地巴黎的追念,黑色指混沌的巴黎底層華人社會,白色則是華人在巴黎的合法身份。開篇的時間敘事奠定了《紅白黑》光譜的復雜性,也顯示陳河作為一個成熟小說家的敘事自覺。謝青與楊虹屬于光譜的不同顏色,他們對巴黎的追求有完全不同的初衷與途徑,這些差異意味著溫州本地人和來自革命家庭的新溫州人的隔閡。當楊虹死亡之謎揭開之后,謝青追隨溫州籍女老板開始了闖蕩歐洲的歷險。巴黎華人的底層奮斗有許多灰色陰影,如何“黑”在巴黎,如何完成從“黑”到“白”的身份變更是他們的現實理想,巴黎的僑鄉網絡提供了可實現的諸種方案。謝青在“黑白之間”與巴黎法律纏斗最后獲勝體現了這些方案的可行性。
就故事層面而言,《紅白黑》與《蜘蛛巢》都以尋人、揭秘為組織線索,但故事發生的地點發生改變,不是遙遠的法國而是中國的W市,尋人的過程也簡單化!吨┲氤病穭傞_始就結束了,沒有驚心動魄的沖突,以及必要的推理過程。盧桂明尋找女兒盧曉燕的過程幾乎完全沒有阻礙,情節迅速推進。盧桂明全國勞模的特殊身份消除了尋找的難度,從公安局到街道多方配合。盧桂明曾經的黑道經歷也助力找人的進度!白畛跸⑹怯稍跂|門頭菜市場里守夜的阿金傳開的,說桂民正在城里行走,尋找女兒。消息像過去大百貨公司商店傳遞賬單,在繩索或滑道里滑動,迅速傳遍了各個角落。這些夜間才生機勃勃的人暗中都還在追隨盧桂民,把他當成精神領袖!苯Y果如預期,女兒很快就現身了,被帶回家中。問題在最后,盧曉燕不可理喻地逃走,如暗夜潛行于屋瓦的黑蜘蛛。
《紅白黑》以三色作為歐洲華人移民群落的階級指涉,已指向歐華移民光譜的駁雜性與廣泛性,但在隱喻層面畢竟還是壁壘分明,相較而言,“蜘蛛巢”顯得邊界模糊,價值曖昧!爸┲氤病币庀箫@然有足夠引發讀者關于邪惡、危險之想象力。海外華人社群往往以某種整體性被想象,被納入特定的分析框架當中。以代際作為劃分依據頗為常見,如華僑、華人、華裔,以及新僑、老僑、傳統移民、新移民之謂。就移民群落的分布而言,更是大到以區域、以洲為單元——東南亞、北美、歐洲、澳洲,小到以國家為邊界。以此作為研究分類范疇,容易陷入過于籠統的類型研究。如何書寫移民群落的“地方感”和駁雜交互性,陳河小說提供了很好的示范。經營新移民文學中的“文學溫州”固然是陳河一以貫之的身份自覺,顯然也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但走出溫州恐怕也是陳河繼續出發要思考的問題。移民海外改變了1980年代中國國內即將開始瓦解的工農兵的身份結構,在海外重組的移民社會中,一切都有賴于自己的抉擇。1984年的溫州“蜘蛛巢”昭示了“出國”所將面對的階級重組與價值混雜。以“蜘蛛巢”的曖昧反照“紅白黑”的明晰,陳河對海外華人社會與移民空間的理解與隱喻再上一層。
三、蜘蛛巢與曖昧的誘惑
“一切元素都已包含在那最初的開始中!币獯罄骷铱柧S諾曾以《通向蜘蛛巢的小徑》開始其第一部長篇小說的創作。多年后,卡爾維諾回看蘊藏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中的意大利戰后混亂又元氣淋漓的社會氛圍!盎赝,凝視那個充滿意象和意義的季節,游擊戰爭,度日如年的歲月,我甚至可以從中提取用于一輩子來寫的人物表情、警示、景色、思想、事件、語言、情感,F在這一切都變得遙遠模糊,留下寫成的篇章,浸沒在厚顏無恥的自信中:我很清楚這是騙人的,寫成的篇章已和記憶發生沖突,這種記憶仍是鮮活的、穩固的、持久的,是一種“經驗”,而那些紙頁對我而言已失去意義。我需要的正是別的東西,沒有寫在那里的東西!
陳河是否也在“寫盡”故事之后,回望自己的寫作——“重寫溫州”,而“蜘蛛巢”既是那個混沌的、充滿意象和意義的年代之所在,同時也是不可知的未來之所指。
除了窮“盡”故事,陳河在地理空間上也達到了新移民作家書寫的極致。如其小說中的人物,從歐洲闖蕩到北美安居,由北美見聞追蹤到東南亞,繼而到非洲、南美……陳河從來沒有停止行走,他的書寫觸探新移民文學極少抵達的隱秘空間,意味著新移民文學寫作版圖的拓疆與冒險,然而,正如“抵達之謎”所揭示的行走的悖論,對陳河而言,當遠方不再遠,就意味著重返行走/寫作開始的地方,叩問為何出發,怎樣出發,以何種方式回歸。作為溫州籍作家和溫州華商,作為小說的寫作者同時又是被書寫的對象,陳河如何書寫溫州商人在歐洲的存在,如何將溫州人的海外歷險故事轉化為文學敘事,是一個倫理難題。作為一個海外作家,陳河也不可避免“流外喪志”。此“志”在敘事倫理的層面指向的是“國族倫理”、“消費倫理”,“喪志”的海外寫作惟有遵從“自由倫理”。深受革命理想主義與世界革命影響,又經歷“致命的遠行”的陳河,將他的小說敘述為發現“世界”之旅。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談及“發現”對于小說的價值,“發現惟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乃是小說唯一存在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現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知識是小說的惟一道德”。從“發現”的角度而言,陳河從中國當代社會史當中鉤沉出“一份奇異的中國秘史”(李敬澤),在溫州發現“歐洲”,發現全球化時代華人(以溫州人為中心)闖蕩世界的拓荒史;從“世界”的視野來看,陳河小說走出新移民文學的中產階級世界,看到更蠻荒更駁雜的華人移民社會; 從“價值”尺度而言,陳河小說擺脫了“理性倫理學”的成見或偏見,提供了一個自由個體的生命感覺。
去往羅馬的道路并非條條成功的天路。追尋溫州移民被時代所烙印的內心圖景,陳河更青睞那些如過江之鯽般奔赴海外的“失敗者”。他們可能坐擁金山,也可能一敗涂地,重要的是,他們永遠輸得起。僑鄉人天生具有“跑路”傳統和冒險家氣質!芭苈贰睆淖畛醯臑樯,到后來追求一種“在路上”的生活方式(同樣具有移民傾向的福清被陳希我以“流鄉”加以嘲弄,則另有一番詮釋空間)!叭ニ箍杀戎贰笔侨A人冒險家們海外生活的隱喻——到遠方異鄉,去尋找激情的生活!叭ニ箍杀鹊穆贰笔菦]有目的和終點的追求神奇的生命體驗的他鄉之路,只有那些心懷真誠在路途上愈挫愈勇的人才有可能得到。安穩的中產階級生活變成他們相互之間的嘲笑對象,成為他們在海外闖蕩中已變得粗放的靈魂的桎梏。
陳河小說的傳奇性容易被識別與記憶,而隱藏其中的寫作自覺,以及由此生發出的詩性,才是陳河作為一個成熟的小說家必備的品質。陳河在《為何寫作》中談到,要遠離祖國,寫作能力才會成熟。這種成熟的能力就是作者能看到內心深處那團“模糊的光芒”,讓“內心過程圖景”逐漸明晰的過程,F在的陳河又開始面對新的“模糊的光芒”,這一次,會是《蜘蛛巢》所羅織的“曖昧的誘惑”嗎?
陳河曾說,隨著年齡增長,他開始有意識地多寫老家的事,也就是自己的早期記憶——溫州往事。陳河出國前一直在汽車運輸單位工作,對交通的事情感興趣,這也是他將《蜘蛛巢》的主人公設定為汽車司機的緣由。也許這位全國勞模司機將藉《蜘蛛巢》繼續新的遠行:寫一本第一個把汽車開進溫州的人的書,把故事放到了辛亥之后工業文明進入溫州這樣一個大背景。
(作者簡介:僑大學文學院教授 海外華人文學暨臺港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