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旦
《我看見無數的她:跟女孩們聊文學和電影的30個夜晚》是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莉繼《對鏡》后出版的第二本女性文學課。與《對鏡》相比,《我看見無數的她》保留了通俗易懂的敘述風格,也兼顧了學理性,提出的問題更加深刻。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女性視角下的女性文學”,通過講述陳衡哲、冰心、廬隱、馮沅君、凌叔華等第一代中國現代女作家的人生故事,簡要梳理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史的脈絡,讓讀者更加深入地了解她們的作品在當時及對后世的意義;第二部分通過女性視角解讀文學作品或者電影作品,我們得以重新發現故事的更多讀法。張莉獨特的解讀方式為讀者開辟了一條新的幽深小徑,引領我們通向過去未曾留意的廣闊天地。
我尤其喜歡張莉切入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和《青衣》這兩篇作品的視點,一篇關乎女性身體,一篇關乎女性的精神世界。張莉在分析《哺乳期的女人》時從旺旺與惠嫂的關系說起,七歲的留守男孩旺旺因為缺乏母愛突然“襲擊”了鄰居惠嫂的乳房,因此被村里人議論、批評,被祖父教訓、抽打。與他們相反,當事人惠嫂卻對旺旺的行為予以理解,她可憐旺旺,甚至主動找到旺旺,讓他吸吮自己的乳房。我們如何理解旁人的指指點點與惠嫂的“理解”?張莉分析了這一事件匯聚的兩種不同語境。故事里的旁人,乃至整個社會話語著重放大了女性身體隱含的情欲這一“性別烙印”,而身處風暴中心的旺旺和惠嫂卻明明白白懂得,旺旺吸吮乳房的行為,在此時此刻僅僅代表著一個兒子對母親的依戀和思念。與此同時,張莉發現這其中仍然蘊含另一個問題,為何故事中的其他人,包括女性都默認以性別視角看待這起突發事件,而惠嫂卻能敏銳地感知到女性身體的另一重含義?通過細致的閱讀,張莉掌握了重新解讀女性身體的鑰匙——“哺乳期”這一至關重要的特殊生理時期!霸谔厥獾纳頃r期,敘述人使惠嫂還原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人’。你會看到,在這個素樸、豐滿、有著美麗的母性光彩的女性身上,有著別樣的真淳,她的母親身份使她比別人更加深刻意識到旺旺的可憐,旺旺生命中的缺失!痹谒告傅纴淼臄⑹鲋,我們借由“哺乳期”看到了女性身體的多重意義,它不止與兩性的情欲有關,也連接著許多純潔、美好的情感,令人感動。
批評家的目之所及,還有那些潛藏在文本深處,未被聚光燈籠罩的人物。解讀《哺乳期的女人》時,張莉既通過女性身體關注“看得見的女人”惠嫂的母性光環,也在思索小說中“看不見的女人”旺旺媽媽的現實處境。她用“豐滿的身體”與“匱乏的身體”打開了小說封閉的情感向度和空間向度,前一具連接著豐盈的人類情感,后一具身體則隱喻著現代化、城市化進程對女性身體的傷害,再引申到母親對子女的情感虧欠。張莉串聯起小說中那些零落的線頭,通過女性身體的對比讓深層次的社會問題浮現于文字之間。在批評家的領讀下,當我們重新閱讀這部發表在二十多年前的作品時,仍然能夠與人物同呼吸,仍然能夠感受到跨越時代的隱痛。我想,這正是小說語言與批評文字聯結后的魅力與價值所在。
或許,我們可以將張莉對《哺乳期的女人》的解讀當作是,對女性重新掌握身體的定義權與解釋權的一種呼吁。其后一篇解讀《青衣》的文章,則會讓我們看到女性對自我精神世界的依戀與掌控,看到一個不妥協、不動搖,永遠渴望保持靈魂獨立性的女性。
張莉率先注意到了“嫦娥”與女主角筱燕秋之間的互文性。文章以“嫦娥真的寂寞嗎”這一問句為題,本身就在試圖顛覆我們對“嫦娥應悔偷靈藥”的固有印象,也在試圖讓我們重新理解女主角筱燕秋的個人選擇,從而理解中年女性的普遍困境,理解精神向度對于女性生活,乃至所有獨立個體生活的意義;蛟S在旁人的眼中,“嫦娥”是筱燕秋的負累,正如同那顆丹藥是嫦娥的負累一樣。如果沒有“嫦娥”,沒有丹藥,她們會擁有他人艷羨的美滿家庭和幸福生活,平安順遂地過完一生。但在張莉的眼中,不是這樣的。她設身處地地理解她們的處境并感受她們的心境,指出“嫦娥奔月”的傳說在話語中“包含了對女人的勸誡和規訓”。這一說法讓我醍醐灌頂,讓我意識到嫦娥的“悔”也可能是后人的揣測,而筱燕秋也不應該僅僅被看作是一個可憐的、不識好歹的女人。事實上,她們主動做出了選擇,也承擔了選擇帶來的后果,體驗了更為復雜的人生,品嘗了更多的歡喜與痛苦,除了她們自己,誰又能評判其中的幸或不幸呢?
對《青衣》的解讀,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張莉在序言中所說的——“成為不馴服的讀者,確認作為讀者的主體性”。而“成為不馴服的讀者”的第一步,我想就是要打破固有的思維定勢,不服從他人灌輸的故事邏輯,然后重新走遍文本的每一處角落,在文字罅隙間找到屬于自己的解讀路徑。
無論是解讀《哺乳期的女人》《青衣》,還是其他作品,張莉總能帶我們發現女性人物身上那些毛茸茸的部分,那些帶刺的部分,甚至是那些晦暗的部分,讓我們看到她們身上的多重性和復雜性。她同情每一位,也理解每一位,因為她知道,她們不是孤立的,也不是特例,她們身上的多重性和復雜性折射出了當代女性的普遍困境。而理解她們,也是理解女性共同體中的每一位,包括我們自己。作為批評家,她并不居高臨下,而是用和緩誠懇的敘述方式分享了她與過去的自我對話的過程,也引領著我們成長,通過辨認這些女性形象更好地了解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也更為充分地了解世界。